评·于佩尔主演《樱桃园》｜变化，和变化中的我们

4月11-1日，由法国影后伊莎贝拉·于佩尔主演、葡萄牙导演 蒂亚戈·罗德里格斯执导的法语话剧《樱桃园》在上海文化广场上演。该剧改编自契诃夫的最后一部剧作《樱桃园》，描绘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处于变革浪潮中的俄国社会，贵族庄园樱桃园在砍伐声中易主、消失。

舞台上铺设三条轨道，犹如邻近庄园开发的那条火车铁轨，将工业钢管弯折成樱桃树的形状，矩阵排列的椅子从有序到混乱，采用明亮光的舞台并不特别聚焦到特定角，这些设计都共同指向一个全新的创作角度：《樱桃园》的故事已经不仅仅关乎“贵族阶级的没落”，更关乎时代变革里的每一个人，该剧不是一曲美好但毕竟陈旧的事物的挽歌，也不是高歌迎接新世界的政治化阐释，以一句“契诃夫写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”将历史舞台上对立的抽象人转化为矛盾中具体的个体，于是，我们看《樱桃园》再不是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。

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社会处于剧烈动荡与深刻变革的转折期。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签署《农民改革法令》，宣布废除农奴制，农奴获得了人身自由，可以拥有财产、从事工商业、自由婚配，而不事生产的地主阶级在过往依赖农奴劳动维持奢侈生活，将收入挥霍于宴会、博和庄园建设，废除农奴制后，传统土地贵族因农业萧条而走向没落，在契诃夫的许多剧作中，多次出现“庄园拆毁”的剧情，如《樱桃园》中樱桃园的易主、消失，《三》中普洛佐罗夫家的庄园每换一幕都比上一幕更为破旧。在这一时期，俄国推行工业化政策，大力发展了铁路、冶金和石油工业，工业的扩张带动了城市人口激增，农奴制废除后，大量的农民涌入城市谋生，城市中形成了新兴职业体，如商人、工厂主、工程师、律师、医生、教师等，这部分体是构成市民阶级的核心，曾经掌握权力与财富的贵族地主在社会舞台上渐渐退至边缘，《樱桃园》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一动荡变革时期，在过往的大部分解读中，我们常把《樱桃园》解读为旧事物必将走向灭亡或是新兴阶级胜利的赞歌，多少带点意识形态彩，笔者认为这与契诃夫剧作中一贯的诗意与悲悯并不相符，契诃夫不是这样刻薄的人。

在蒂亚戈导演的这一版《樱桃园》中，笔者感受到导演的创作跳脱出了“阶级”“斗争”等这些标签化的解读，舞台上明亮的灯光照耀到每一个角，当然明亮灯光的设计本来是为了配合《樱桃园》最开始是户外演出这一情况，在夜晚的户外演出中需要稳定明亮的灯光，但本次搬到上海文广室内剧场后导演也没有进行相应的灯光调整，笔者认为这使得《樱桃园》不再是没落女地主柳鲍芙一个人的感伤故事，我们得以看清这场巨大的变化中每一个人的反应，正是每个人复杂又真实的情感被看见了，我们才能跳出标签式的简单结论，重新思考百年前的那场变革究竟是什么，身处当下变化中的我们又是什么。

比如，罗巴辛的标签是脱离农奴身份后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，他常被塑造为一个聪明而庸俗的人，但同样也可以看到，他在种种细节处表现出来的细腻的温存；特罗费莫夫这个大学生有着最新的社会进步思想，对未来充满信念与激情，这是未来新时代新青年的模范蓝本吗？并不，他懒惰、言行不一、没有行动，永远也毕不了业；对往昔念念不忘的难道只有柳鲍芙吗？并不，八十七岁的男仆费尔斯一辈子都在服务这个庄园，他结婚的时候，柳鲍芙的父亲都还没出生，但他却认为解放农奴是个灾难，“那种自由，我没有愿意要，所以我照旧还是侍候着老主人们。”“那个时候，大伙都快活得不得了，可是为什么快活呢？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。”大家都说农奴遭受非人的压迫，砍断他们身上的锁链后，也许未知的未来比确定的苦难还要让人感到恐惧吧。

而本剧中的重要角——没落女地主柳鲍芙，她的标签有时候是“旧时代的哭坟者”，看着周遭熟悉的事物渐渐破败、腐朽、消失却无能为力，一边哭着求救一边把仅剩的几个钱扔出去，但柳鲍芙的扮演者于佩尔在本剧中没有这么处理，她甚至没有哭，她用醉醺醺的双眼冷静地观察着周遭发生的一切，适当的时候出手推一把让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，她仿佛早已预料了结局，因此她常常坐在舞台上等待，等待最后的审判，蒂亚戈在创作手记中提到“柳鲍芙被时代变化之神选为祭品，于是她步伐坚决地迈向祭坛。”因此，当听到樱桃园终于被拍卖的消息后，她反而从迷离和醉酒的状态中冷静下来，长久地坐在樱桃树下，静静陪伴庄园最后的时光。

蒂亚戈通过第四幕的巧妙处理，让《樱桃园》不再是柳鲍芙一个人的落幕，而是身处变化中的每一个人，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第三幕与第四幕之间，蒂亚戈让罗巴辛出来对着观众说：“契诃夫写到这里本可以结束了。”观众席响起一连串的笑声，第三幕结束的时候，樱桃园的主人从柳鲍芙变成了罗巴辛，柳鲍芙退场，罗巴辛让乐队奏出最激昂的音乐来宣誓自己的胜利，如果剧本在这里结束，那么这出戏就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胜利，但是罗巴辛说完这句话，转身走入了第四幕，这说明，变化还在继续。第四幕中，罗巴辛与柳鲍芙以平和的方式完成了樱桃园的易主，曾经在这个庄园里各自守好生存位置的人们也到了新的路途，樱桃园在伐木声中消失，所有人走向新的未知的生活，只除了八十七岁的费尔斯，曾经农奴解放他没有走，这一次依然没有，他永远留在过去了，这也是他的选择。

蒂亚戈说把《樱桃园》搬上舞台，意味着谈论那些坚信自己的经历前所未有的人们，谈论一个史无前例的历史时刻，谈论一个还没有人完全理解的新世界里的痛苦与希望，谈论我们自己。戏剧没有在第三幕结束，罗巴辛的台词强调了这不是对旧事物的清算，第四幕大家都离开樱桃园（旧的、往昔），但走向哪里，没有人知道，新事物一定是美好的吗？未来一定是充满希望的吗？这是一次斗争的胜利吗？没有人知道，查阅历史我们可以发现，在这个故事创作后不久，俄国社会持续动荡，1905年日俄战争失败后爆发了全俄大革命，紧接着又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，沙皇倒台，二月革命，十月革命……

所以，这一版的《樱桃园》在讲变化，和变化中的我们，讲我们曾经面临的那些历史性时刻，和现在正在经历的，该剧曾在2021年 时期作为第75届阿维尼翁戏剧节的开幕大戏演出，不知有否给到那时的观众共鸣和深深的安慰，契诃夫是善良的，他不嘲笑失败与胜利的任何一方，他同情身处漩涡中的每一个人。

-劇終-

叶东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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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笔于于2025年4月12日

上海文化广场观演后

配图为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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